紀念阿婆

十二月一日，星期六下午，正在花蓮醫院上課，突然接到媽媽的電話。
「阿婆(四縣客和海陸客對祖母的稱呼。)中午往生了。你看看跟妹妹怎麼回來，我們再去接你。」
三分鐘之後，妹妹也打電話來，我們講好等她下班，再一起開一輛車回去。
其實在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並沒有太驚訝，也沒有太難過。畢竟阿婆年紀很大、病得也很久了，當初要做氣切的時候，我就覺得不需要再用這些醫療的處置來維持 生命了，不過我們也不知道阿婆希不希望這樣活著。後來爸爸和叔叔們還是決定幫阿婆做了氣切，阿婆又多活了好些時日。有的時候回去阿公阿婆家，我們的印尼藉 看護小姐把阿婆用輪椅推到客廳，讓她坐在按摩椅上，整個家族二三十個人在客廳和餐廳聊天、看電視，我們總覺得阿婆在笑，也許這是阿婆想要的吧！我希望。
媽媽在電話裡沒有詳細的說明阿婆往生的經過，但是語氣很平和，我就直覺的認為阿婆是很安詳的走的。回到家後，才聽大人們說起中午的情況，果然是睡午覺的時 候停止了呼吸。我和妹妹走進圍著的簾幕見阿婆的最後一面，躺在裡面的阿婆面容非常安詳，就好像在睡覺一般，還帶著微笑，所以家裡都沒有人哭，氣氛相當祥 和。
其實我比較遺憾的是小時候聽不太懂客家話，每當阿婆午飯後坐在涼椅上用著道地到聽不懂的客語唸著許許多多的事情時，我大概聽懂不到百分之十。我有一次問爸 爸，阿婆常常坐在那裡，都在唸些什麼啊？但爸爸說都是一些家裡的雜事。等到上了大學，把客家話學得比較好了，阿婆就有了老年失智症，開始忘東忘西，然後慢 慢的就不說話了。到後來嚴重到要插鼻胃管才能進食，而家裡也只好請一個看護工來照顧阿婆。那之後我就沒聽阿婆說過話了。
聽說阿婆是童養媳，九歲就來到阿公家，準備嫁給排行最小的阿公。她應該是在十八歲時嫁給阿公吧！之後生了六男兩女，其中有一個男生么折。後來阿公做生意失 敗，全家從新屋搬到高山頂(現在中央大學附近)，又再搬到中壢市現在的房子，一直住到現在。那時家中環境不好，大伯放棄學業，工作賺錢供弟妹們讀書。還好 四個弟弟都沒有辜負大伯的苦心，爸爸排行老二，讀到大學畢業，三叔、四叔和小叔都是碩士。也許是這樣的情誼，加上客家文化的特質，我們家裡爸爸這一輩的感 情非常好，不只沒有勾心鬥角的事發生，還會互相幫忙。我以前以為兄弟姐妹之間本來就該如此，但是後來聽說了許多別人家兄弟為財產或利益撕破臉的例子後，深 深覺得這是一件很難能可貴的事。在前幾年我們家遇到困難時，叔叔伯伯姑姑嬸嬸們給了我們很多幫助，媽媽常常告訴我們這些恩情是還不了的，要牢牢記在心裡， 有機會幫助別人的時候不要忘記。
在守靈的時候，我們這一輩負責燒紙錢，聽說要在臉盆裡讓排列成圓形錢紙連續著一直燒下去，不能斷掉，也不能燒到另一頭。我們都覺得這個儀式化的行為是為了 讓我們守靈時不會無聊，同時也讓家人聚在一起，懷念往生者。就在我們一邊燒著紙錢一邊聊著大家的近況時，大姑姑對我們說了很多阿婆的往事。小時候聽大人們 說大姑姑童年時曾發高燒，之後便影響了發育和智力，因此有輕微的智能不足。後來我讀了醫學，發現她的外表很像一種染色體異常的疾病--「透娜氏症候 群」(Turner syndrome)。偶爾在某些適當的時機，我曾說出我的懷疑，但因為大姑姑的日常生活都還可以自理，沒有人會想帶她去醫院檢查證實這件事，何況也沒有好 的治療方式。因為大姑姑的智力不高，個性又有點固執，有時不太討阿公的喜歡。那天大姑姑不知為何，對我們這些小一輩的說出了她多年來的心聲。
在她的口中，阿公是一個不負責任的爸爸。在家中環境不好，甚至連大伯都放棄學業幫忙賺錢供弟妹讀書時，阿公仍然無所事事，都靠阿婆和大伯兩人辛苦工作和操 持家務。大人們說可能是只有阿婆比較疼大姑姑的關係，如今阿婆往生了，她開始感到不安，開始說出了多年壓抑在心中的心聲。
從我有記憶以來，阿公阿婆家中的打掃工作，向來都是由住在巷子對面的大姑姑負責。對於她來說，這是她唯一可以勝任的工作，也是她唯一可以向他人昭示她的存 在的工作。在阿婆生病後，大家一度希望她能照顧阿婆，但是照顧病人並不是一件簡單的工作，有許多事情是需要學習一些比較專業的手法的，而大姑姑光是連換衣 服這件事都沒有辦法做好，大家只好另外想辦法了。在我們決定請外籍看護工來照顧阿婆時，她就開始表現得很怪異，對於看護工所做的任何事，她都看不過去，有 時候甚至把看護工罵得需要叔叔或嬸嬸們出面做心理輔導。我想是因為看護工的出現搶去了她照顧阿婆的工作，讓她有被威脅的感受吧！而現在阿婆往生了，家裡就 更沒有她存在的理由，難怪她會一直批評阿公了。
阿婆從九歲到八十七歲，總共七十八年的光陰奉獻給徐家，五十歲的時候才又在兒子女兒們的鼓勵之下，進入楊梅國小的補校讀完小學，然後又在中壢國中的補校讀 完國中，完成了國民教育。這段往事，我們比較年長的幾個孫子都還記得。像我就記得小時候跟爸爸開車去接阿婆放學，堂哥也記得阿婆跟他說，考試好難，如果不 是偷看旁邊同學的，應該會不及格吧！
阿婆在得到失智症之前，常常眉頭深鎖，擔心兒子女兒、孫子孫女。我們常常聽到爸爸或叔叔對她說︰「沒必要的事就不必擔心啦！想那麼多幹嘛！」也許得了失智 症後，忘了俗世的一切，也更快樂了吧！有好幾個親戚最近都有夢到阿婆，夢裡的阿婆笑得很開心，而且身體硬朗，無病無痛，很讓人欣慰呢！